(三)(3 / 4)

筋凸起就像盘虬的树根。那人插着氧气管,低垂着头,眼皮耷拉得很低,很费力地抬起一条缝似的,露出一点浑浊的眼白。

“华……法……琳……”

她的声音不是从喉咙里、以正常的方式发出来的——她的声带自然也早就失去功能了,这是经过计算和分析,合成出来的声音,这种技术并不成熟,因此刚起用的时候效果总是很差,断断续续,整体听上去也很僵硬。

华法琳倒抽一口冷气。

即使数百年的寿命令她目睹无数生命从萌芽、到绽放到凋零,她也仍会被面前这种生命样态所震撼。

世间最死乞白赖、最贪婪的苟延残喘,死亡早已在她的身躯上洒满种子、开满了花,吸食她的血液、抽光她的骨髓,她却还是近乎邪恶地保持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。

这不是简单的“生”或者“死”。华法琳认为,这是死去的生命,这是活着的死亡。

华法琳的嗓音里有一丝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战栗。

“没想到你醒了……博士。”

罗德岛的博士还“活”着,但是很少有人说得清楚,她到底是在怎样的一个层面上“活”着。按道理,她今年一百零二岁;按道理,她根本不应该活到这个岁数。她在三十七岁的时候经历了一次严重的脏器衰竭,正常人几乎不可能活下来,她在那时候就应该死了。但是那个时候的罗德岛依然需要她,整个罗德岛几乎战略失衡地、结构性地倚重她。

她不能死。决策层拍板,并把这个命令传达给了医疗部。医疗部召开了数十次闭门会议,终于决定执行一场与人体实验无异的大型手术,主刀医生是凯尔希。

博士活下来了,然而没人知道她变成了个什么东西。她十年如一日地躺在生命循环舱里,插管给养、引流排泄;她的躯体部件急遽氧化,才六十岁就变成了一具风干的尸体;她通过合成器说话,本来的音容早已无人记得;她的颅腔和腹腔植入的器官代体与相关技术至今依然是最高机密——

但是后来,渐渐地就没人关心这件事了。不管是老干员还是新来的,都逐渐习惯了那个像实验样本一样被安置在循环舱里的人。他们和她对话,问她问题,也听取她的回答,将她当成了一个客观合理的存在,进而又将她当成了某种代码化的符号。

起初,保住博士的性命是因为罗德岛还需要她,她必须活着,至少要活到罗德岛度过结构性改革的缓冲期;而到了后来,干员们发现,她存活的时间超出预计;更后来,她的存活已经超出常理。

决策层一致同意,不能把博士当作医疗垃圾随意处理掉,除非她本人明确表达这方面的意愿,否则决不对其执行安乐死。她长时间地沉睡,偶来醒来,也只是静静地观看舰上干员的来来往往,更加偶尔地,在决策层走投无路的时候,她也会被强制唤醒。

华法琳已经不记得博士上一次自主醒来是什么时候了。也许其他的干员在几十年间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诡谲的存在,但是华法琳除外。华法琳身为血魔对此非常敏感。

华法琳知道,博士如今的状态更接近于一个死物,一个超然的死物。

她成了一个幽灵,一尊象征,她捧着一段早已枯败的生命,以亡者之身守护着罗德岛。

华法琳一见到她就明白,博士是为她醒来的。

在如今的罗德岛,唯有博士和华法琳是“同等的存在”,是超绝的生,和超绝的死,因而她们得以在异于常人的躯壳里达成前所未有的互相理解。

华法琳觉得,博士一定猜到了她在想什么,博士也一定能明白她的初衷、动机和一切顾虑思量。

博士会理解的。

“华……法琳……”

机械合成音听上去非常干涩,博士显然还在调试。

“华法琳……”

听上去顺畅些了。

“华法琳。”

调试完毕。

“我在呢,博士。”

华法琳也镇定下来。

博士漫不经心地同她寒暄了几句,这就让她们之间的对话显得极不平常。

“阿还好吗?”“他很好。”

“那你呢?”“我?马马虎虎过得去吧。”

“你们出走多久了?我没法知道我睡了多久。”“半个多月——能不能说重点?”

“你准备执行授血吗?”“你为什么这么认为?”“也就是说,你决定授血了。”“……啧。”

博士有一会儿没出声,不知道是在思忖还是单纯需要休息。她的沉默总是会让华法琳的心情变得很差。

“要是他变成了我这个样子呢?”

“你那次手术是不完全授血——凯尔希的意思。换在阿的情况,我当然希望实现完全授血。”

“你有把握吗?”“很难说百分之百,但是如今的医疗条件,我认为值得一试。”

“你问过阿的意见吗